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农业与农村委员会主任委员陈锡文接受解放日报特聘首席记者、高级编辑高渊采访时曾提到提到:“我们地少人多,土地的规模经营很困难,但也有办法破解。我到黑龙江、吉林去看,当地用的农业机械很先进,有的在美国刚刚上市,我们就用上了,比美国农民还早。这靠的就是向更多的农户提供社会化服务。比如说,我们一年大概种植3.5亿亩麦子,麦收的机械化率在92%以上。当然不是92%的农户都去买收割机,他们是花钱买的服务,推动了农机的跨区作业,使小规模的农业经营也能分享大机械的效率。”
导读: 本文节选自解放日报特聘首席记者、高级编辑高渊的人物特写选集。在该选集中,作者对那些在中国当代发展模式上贡献过力量的重要人物,那些改革的探路者,进行了细致地刻画。这些人物的人生,既是自我实现的过程,也是中国前进道路上的一个侧影。作者通过温糯和软的访谈书写,将受访者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与国家命运串联起来,闲话中国70年发展史。在思想的碰撞中擦出火花,为新中国70年巨变留下珍贵实录。
高渊:中国自古就是农业立国,经过几千年的变化,你认为农业在中国的地位有没有发生变化?
陈锡文:有些事对中国来说,几乎是永恒的。古人说诸侯有三宝:“一曰地,二曰粮,三曰人。”至今为止,土地、粮食和农民这三件事,依然是永恒的课题。
在周朝以前,就开始敬社稷。“社”在古代指的是土地神,社火就是祭拜土地神的。“稷”是古代对小米的称呼,所以“稷”敬的是谷神。“江山社稷”之说,表明了土地和粮食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就是说,从帝王到老百姓,心目中最重要的是两个东西:地和粮。而在地和粮之间,就是农民。
当然,现在和过去大不一样,现在的工商业很发达,以前整个国家经济基本都来自农业。但不管怎么变,我们国家的农村工作,必须处理好地和粮的关系,要关注这方面的政策与农民的意愿是否吻合。
高渊:“地、粮、人”这三者关系中,土地使用是否成了关键一环?
陈锡文:中国960多万平方公里国土面积,折合144亿多亩,其中耕地只有18亿亩多一点,所占比重就是13%多些。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中国虽然幅员辽阔,但适于农耕的土地确实很少。
我看住建部的资料,2016年底中国城镇建成区总面积是11.8万平方公里。按国家原来的规划,要求城市建成区每平方公里容纳1万人,近12万平方公里应该可以放进去12亿人。但现在才多少城镇人口,常住人口连8亿都没到。
当然,农村用地也有毛病,不完全是宅基地,乡村建设用地有14万平方公里,这包括村里的道路、祠堂、经营性和公益性用地等,这是可以节约的。
现在的问题是,按世界各国的基本规律,农村人口减少了,农村的建设用地就应该退回到自然状态,有的可以复垦变成耕地,更多的应该恢复为自然生态用地。但在中国有些人的观念不是这样,农民走了,他想去占。
有人老是埋怨,农民进了城以后,还要保留农村的房和地。但现在不少城里人希望到乡下买个农民院落,也想两头占。这两者性质不一样,农民进城后的“两头占”是个阶段性现象,主要是为了留退路,一旦城里待不下去还可以回农村。城里人的“两头占”,有些是想过过陶渊明的日子,更多是看好了投资土地是保赚不赔的优质资产。不管是哪种想法,都可能造成农村土地的闲置甚至违规改变用途。
说到底,“地、粮、人”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保护耕地、保障国家粮食安全、农业产业安全和农民生计安全是我国土地制度的核心。
高渊:很多人说你是农村问题上的“保守派”。周其仁先生跟我讲过,说因为你人在中枢,所以要稳健一点好。
陈锡文:他说得有一定道理吧。我和其仁都在黑龙江兵团待了十年,但那时不认识,后来一起考进了中国人民大学。
我承认,这些年来在农村改革上,和那些激进的人相比,我是趋向于保守的。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从下乡到现在,当农民、读农业,一直到做农村工作,加起来快半个世纪了,我最深刻的一个感受是,相比工商业和城市,农业和农村是个慢变量,不能太快,这是历史经验。
古人讲“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城市已经快得日新月异了,再把农村也搞得鸡飞狗跳的话,这个社会能太平吗?所以,城乡两者之间,有一个快变量了,另外一个就必须把握好,才能使它成为快速转型社会的稳定器和压舱石。
高渊:一直有人评论说,你最保守的地方是农村土地制度改革,是这样吗?
陈锡文:很多人说,农村的土地制度改革,不光是农村的事,整个国家的改革似乎就是被压在这个问题上动不了了,只要一变就全盘皆活了,资本就有出路了。但真的是这样吗?
现在都喜欢用西方经济学理论来研究中国农村问题。据我所知,现在谈论农业土地制度的有些知名经济学家,基本上在国外留学时都没研究过那里的农村土地问题,而真正在国外读农业的,反而不大谈这个,这是一个很大的反差。还有,西方在农业土地方面的做法,对我们到底合不合适,这又是一个大问题。
高渊:但如果没有比较大胆的试验,农村改革会不会停滞?
陈锡文:改革要涉及很多人的利益,这是社会试验,跟实验室不一样。
1986年,我们到安徽阜阳去搞改革试验区。去之前,杜润生就跟我讲,试验无所谓什么成功失败,成功了固然是好事,如果不成功,知道此路不通也是好事,所以你们试验只要有结果,回来我都给你们庆功。
杜老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跟你讲,你陈锡文带人到那儿去搞试验,失败了回来,没问题。但是,你得对当地老百姓负责任,人家把身家性命搭进去了,你要让他们受了损失,你可能就回不来了。”
现在的试验其实也是这样,而且我们要建设法治国家、法治政府、法治社会,从这个意义来讲,突破法律规定的改革试验,一定要得到全国人大的授权。现在正在进行的好几项改革试验,特别是涉及农村土地问题的,都是走了这个程序的。
从总量上看,我们每年还缺五六百亿斤粮,所以进口是必然的。但问题是,2016年进了2500亿斤,远超我们的缺口。为什么,因为大豆缺得太多,大豆就进了1600亿斤,大豆的缺口填补平了,别的粮食品种肯定就多了。
这说明,我们粮食生产的结构性问题很大,还有质量和食品安全问题。农村改革40年来,至少有过两次大的粮食供过于求,但都是说没就没了,再要把产量恢复上来,那就要用牛劲了。
陈锡文:这40年来,我们最成功的一条,是在土地问题上没有出过大的偏差。在粮食政策上,虽然起起伏伏,但总体是通过增加农民收入来调动农民生产粮食的积极性。
土地规模经营,现在成效不小。农业部最新的统计,农户家庭承包的土地经营权流转面积已经超过了1/3,有7000多万户或多或少地流转出了承包土地的经营权。
目前全国经营50亩以上土地的农户有350万户,一共经营了3.5亿亩,平均一户100亩地。这应该说非常不简单,差不多得把10户人家的地集中到1户。不过跟国际上比还是差距很大,那些新大陆国家,一个家庭农场动辄一两万亩地。
高渊:中国的情况跟他们不同,一个家庭农场想要经营成千上万亩地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陈锡文:对,之所以农业要规模经营,就是要提高效率。我们地少人多,土地的规模经营很困难,但也有办法破解。
我到黑龙江、吉林去看,当地用的农业机械很先进,有的在美国刚刚上市,我们就用上了,比美国农民还早。这靠的就是向更多的农户提供社会化服务。比如说,我们一年大概种植3.5亿亩麦子,麦收的机械化率在92%以上。当然不是92%的农户都去买收割机,他们是花钱买的服务,推动了农机的跨区作业,使小规模的农业经营也能分享大机械的效率。
陈锡文:我再说件事,现在让全世界都很惊叹,就是中国农业在使用无人机方面是世界绝对领先的,无论是使用量和技术水平都没有别的国家可以跟我们比。你说一家一户就这么一点地,你买无人机干吗?买的人一定想好了,我是给大家提供服务的,这样才能发展起来。
这是农民的新创造。我跑了很多国家,这么大规模的农业社会化服务没见过,他们基本上是在流通和加工环节提供服务。像韩国和日本,不能说他们的技术装备水平低,但都是自顾自地,一家一户购买了成套的农业机械,结果大量闲置,成本极高。
所以说,在我国国情下光靠土地规模经营还不能解决全部问题,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让农民放弃土地经营权,他们会有很多后顾之忧。应该是愿意流转土地经营权的就流转,不愿意流转的,可以创造条件,让他们共享现代技术装备的社会化服务。
土地流转和社会化服务要双管齐下,肯定不能一条腿走路。
大部分是专题性质的。常规的话,上下半年调研的任务是不同的。上半年就是围绕刚出台的政策,看看效果怎么样,有什么问题。下半年因为要确定明年农村工作的主线,要了解大家的想法,农民需要什么东西。中间还有一些领导交办的事,比如有的地方出现了新情况或新问题,就要去了解。
高渊:能否梳理一下,中国农村问题现在遇到的关键瓶颈是哪几个?
陈锡文:我想主要是四个。首先就是粮食供求。供求波动是一个短期问题,会随着经济形势的变化和政策的调整而不断变化。
第二是农业要现代化。习近平总书记也讲了,一方面规模经营是现代农业的基础,但另一方面,要改变我们现在分散粗放的农业经营方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有条件,也需要有时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要有足够的历史耐心。
第三个问题,即使中国城镇化率达到70%,农村至少还有超过4亿人口。这是不得了的数字,未来的农民和城市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让农民在农村生活得更好,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最后一个就是基本制度问题,对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农民的财产权利问题要讲清楚,什么是必须保护的,什么是不允许做的,深化改革的方向、目标和基本要求是什么。在这个阶段很重要的,就是要把什么是农村集体经济讲清楚。
这四个关键问题,如果回答不好就不能瞎来。有人说我保守,而我无非就是觉得,一定要想明白了再干,所谓“谋定而后动”。如果政策出台后,一半人支持,一半人反对,朝令夕改,就会出大问题,农村工作必须踏实稳当一点。